我撑着头倚靠在龙椅上,居高临下地看他。
    他低头跪在我面前,瘦削的背挺得笔直。
    兜兜转转,到头来还不是要来讨我的赏。
    思及此,我语气微微上扬,明知故问道:“听说李卿收了你为义子,他可曾为你取名?”
    他抬头看我,触碰到我的冰冷目光后微微一愣,复又低头轻声说:“回禀陛下,义父还不曾为臣取名。”
    我勾起嘴角,鼻腔发出轻笑气声,而后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他,恶趣味地看他跪在我脚边。
    不是不屑我为他安排的前程么。
    不是嫌我为了瑾安要他走么。
    “既如此,那朕替李卿赏你个名字如何?”
    不等他回答,我含笑接着道:“临渊。”
    我看到他的身体僵了僵。
    “临渊羡鱼,不如退而结网,愿天下有识之士都如你和瑾安一样拿出些真本事,朕也好成全他们的青云之志,是吗?”
    他梗着脖子,过了好一会,才磕头谢恩。
    从前我一向不让他对我行此大礼,就像不愿把狼训作犬。
    但谁让他选择自投罗网呢,那便休怪我以帝王之尊伤他。
    见他难堪神色,我只觉心中舒坦多了,连语气也没那么大恶意:“爱卿战功赫赫,朕得好好斟酌封赏,先退下吧。”
    他神色一黯,声音沙哑地应下。
    我看他在朝臣若有所思的探究眼神中一步步向殿外走去,鬼使神差地开口道:“慢。”
    “......李将军同朕说你有军情面呈,去紫宸殿候着吧。”
    他眼中重新燃起光彩。
    有这么高兴吗。
    等到散朝,我不紧不慢地走向紫宸殿。
    随行的太监从我小时便在我身边侍奉,也自然是看着霍临渊长大的。现在见他回来,一张老脸止不住流露出欢喜神色。
    走到殿前,我突然停住脚步,对他抬了抬手。
    老太监本要打开殿门,见我转身要走,只能错愕失落地跟上。
    我跳转方向去御花园转了一圈,打算散散心,顺便晾着霍临渊。
    老太监好像急得不行,却又不敢催我,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。
    路过一处池塘水面,我低头瞥了眼自己的倒影。
    不知不觉,我已成了一个眉目冷峻,不怒自威的帝王。
    连我自己都有些陌生。
    我神色冷淡地走向往回走。
    推开紫宸殿的门,老太监招呼侍从都退下,而后阖上殿门。
    偌大的殿里只剩我和他。
    他跪在殿里,仰头看我。
    我一步步走向前,和他视线相接,冰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。
    他看着我,张了张口,好像有万语千言,最后只是说:“......陛下。”
    我看到他腰间佩剑,便知道宫人们还是按照我从前的规矩来,没有让他摘剑。
    于是踢了踢他的剑,神色不屑。
    “臣子进殿,不可佩剑,爱卿连这点规矩都不懂?”
    他似乎迷茫了一瞬,等意识到我的恶意,眼中后知后觉地涌上痛意和委屈。
    我懒得理他,径自走到案前看折子,任他跪着。
    他就跟以前一样,我罚他就只知道一言不发地受着,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讨嫌。
    等翻了好几本折子,我状似无意地朝他的方向瞥一眼。
    他还低头跪着,显然没有发现我的目光。
    一道狰狞的疤痕从衣领钻出来,经过锁骨,落在颈下。
    那种疼痛像一条毒蛇,攀上我的心。
    “脱衣服。”
    霍临渊抬头,愣愣地望向我,好像怀疑自己是听错了。
    我懒得同他废话,走上前去抽出他的佩剑,一剑划开外衫。
    精瘦的身体之上尽是伤痕。
    其中最可怖的伤口已经变成深黑色的疤,从左肩一路贯穿到锁骨,烧得我眼痛。
    “......怎么回事。”
    他不看我,低着头轻声说道:“战场上刀剑无眼,陛下不必在意。”
    谁说我在意了?!
    他走时我不是没派人找过他,结果却是杳无音讯,如今自己吃了亏回来,我凭什么在意他?
    再说,养了他这么多年,连他的名字都是我给的,结果他给我带回来一身的伤,我连过问都不准了?
    压抑许久的怒意上头,我走上前揪着他的衣襟,一字一顿地咬牙说道:“霍临渊,我给你两个选择。”
    “要么告诉我你怎么成了这样,”我看着他的眼睛,不再给他机会避开:“要么,现在就滚,永远不要回来。”
    我目光阴狠,霍临渊却突然摸了摸我的头,打了我个措手不及。
    “陛下,”他顿了顿,从小到大第一次试着缓了语气同我说话:“是我不好。”
    “我当年实在......看不起自己。”
    “我什么都没有,萧大人却已是您钦点的状元。”
    “我......只是想和他一样好而已。”
    怎么兜兜转转还是瑾安。
    我看他一身的伤,心里虽还是不满,但却说不出挖苦的话来,只能硬邦邦地说:“继续。”
    “我想凭自己做出一番事业来,恰逢突厥来犯,便去从军。”
    “一开始只是想建功立业,然而战局艰难,我才体会到陛下多年苦心经营不易,想为您搏一个太平。”
    想来他正是为了这个心愿,才在战场上奋命搏杀,才终于凭自己闯出了一片天地。
    他说完这些便不再言语,安静地等待我的宣判。
    也许对他来说,这些话足够难为情了。
    其实他不用说我也知道。
    大曜同突厥初开战时,一度被其如火攻势打得节节败退,将士们死伤无数,想来他这一身伤大多数来自于那时候。
    我只是被气昏了头。
    从小到大他都是这样,做了许多事,却没有一次在我面前邀功。
    每次执行完任务,他都只是换回一身黑衣,跟在我身后继续做我沉默的影子。
    要是他能稍微学学瑾安,便知道此时要趁着我的心软强撑着对我露出一个笑来,才好让一个帝王丢盔弃甲,付出真心。
    但他就是这样愚钝,学不来半点圆滑。
    瑾安太聪明,霍临渊太傻,可我偏偏拿他们都没办法。